【本文发表于科学网2020-06-22“吴兆录的博文”以及《中国科学报》 2020-07-02 第8版“博客”栏目（有删节）】
云南大学生态学与地植物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吴兆录
吴兆录先生系中国生态学会第五届景观生态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及第九届种群生态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国际景观生态学会 (IALE) 会员及中国分会理事、昆明鸟类协会副理事长。格言：放眼国际前沿，立足本土实践；论著一丝不苟，生活随遇而安。先后主持了科技部国家重点基础研究(973)、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科研课题10余项。主讲研究生课程有“景观生态学原理与方法”“植被生态学原著选读”“景观生态学原著选读”；主讲本科生课程有“景观生态学”、 “实用科技论文写作”。研究兴趣广泛，主要涉及4个领域：景观生态学、植物(植被)生态学、民族生态学、保护生物学。发表学术论文80篇、出版著作5部。
黑颈鹤是在青藏高原与云贵高原之间迁徙的候鸟，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被誉为鸟类里的“大熊猫”。因为名气大，也就得到广泛关注，因为广泛关注，就有了很多张冠李戴的说辞，就有了狂热的观鹤拍鹤热潮。国家级和省级自然保护区的黑颈鹤及其栖息地，得到了良好的保护，而在保护薄弱的其他地方，黑颈鹤及其家园，就在人声鼎沸的观鹤拍鹤热浪种，遭罪，再遭罪。
这里，就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冬春季节，黑颈鹤在马铃薯地里刨食
一．黑颈鹤去马树干什么？
2017年以来，阿拉善SEE任鸟飞民间网络项目长期支持我们在云南寻甸省级自然保护区开展黑颈鹤及其越冬栖息地的监测工作。得到的一个最基本的认识，就是，过去40多年，这里的黑颈鹤越冬栖息地一直在收缩，种群数量从近300只急降到20多只后恢复到74只，与此同时，观鸟、拍鸟和徒步自然行的活动，却越来越逼近黑颈鹤，逼近黑颈鹤的家园。
省级自然保护区的黑颈鹤及其栖息地是这样，那么，没有得到严格保护的黑颈鹤栖息地的境况，又如何呢？
要是冬春，湿地里尽是水鸟，包括黑颈鹤
2020年6月中旬，我们专程寻访了黑颈鹤在马树的越冬栖息地。
没有去过马树，但我2008年在会泽大桥做过研究，于是，先联系，得到会泽黑颈鹤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陈南英所长和冯正林科长的热情接待。不愧是国家级保护区，比较12年前的境况，不要说鸟枪换炮，简直就是蜗舍荆扉与天上盛境。现代的护鹤科考宣教中心，高清晰的远程户外监测设备，融保护宣教为一体的科考栈道，还有50多位来自附近村寨的护鹤科考志愿者。冯科长认为，马树仅仅是黑颈鹤白天“进餐”的地方，晚上还要回到大桥，建议我，聚焦大桥。
我的重心，依然在马树。因为，关于马树黑颈鹤，很多是传说。
较早的记载，见于《云南林业》2002年23(4)的一篇散文，缺乏有关黑颈鹤的数量及时空等信息。我们在2008年与2009年之交的调查，弄清楚会泽大桥的部分黑颈鹤飞到西北10公里外的马树觅食(云南大学学报，2009,31(6)；Mountain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 2013，33(3))。青海师范大学2009年10月至2010年3月调查过马树黑颈鹤的越冬习性(野生动物学报，2014，35(3))，也没有种群数量数据。而相反，大众媒体却有很多说法。例如，《中国新闻网》的一条信息说，2015年1月7日在马树村大海子湿地拍摄，说有黑颈鹤369只，以及斑头雁等其他水鸟近2000只。说的很清楚，1993年第一群黑颈鹤来此越冬。再有，2018年云南卫视的《云上的村落》30集大型电视片，其中一集夹带了昭通市昭阳区大山包等地的大量素材，叙述了马树沼泽、森林、村庄、人文关怀和黑颈鹤的美丽图景，并说，这里是黑颈鹤自古以来的越冬地。
真相，究竟是什么？
黑颈鹤在云贵高原的主要越冬地
二．马树湿地自古就是黑颈鹤越冬地
中午，我们到了马树湿地。丛山峻岭包围下，多么美好的一汪湿地。驱车勘察后，来到一户人家。大门里，走出一位健朗的老人。攀谈，揭开了马树湿地的神秘面纱。
老人叫胡发荣，土身土长的马树镇小火塘大队(村委会)营坡村人，今年69岁。2006年从营坡村搬到湿地边自家的地面上建房。十多年了，看着清汪汪的水，绿油油的草，活蹦乱跳的雁鹅野鸭，心情舒畅。
眼前的这片湿地，在他孩童时代，也就是1960年代，还是一片海子。故世的老人说，海子一直连到马树坝子(盆地)那边。海子水不深，但也无法种地，就放牲口，冬天，挖草筏子做柴烧。农闲的时候，下去捞鱼。我打开网络地图，发现这湿地的上游(东北方)确实没有沟箐，而在湿地东南方向，山的那边，杨家地村东边，才有小溪。
查看《巧家县志》(1997年)，马树是个地名，位于云南省昭通市巧家县东南，宽不足1000米长2300米的山间盆地，现为马树镇驻地。马树镇，与会泽大桥乡接壤。巧家县是个山高谷深的地方，最低最高海拔分别为527米和4041米，坡度8度以下的“盆地”，仅占国土面积(3245平方公里)的1.1%。马树原名马书，彝语，马为“一”书为“湖”，即一片湖泊沼泽之地。毫无疑问，马树盆地和现存的这块湿地，曾经就是沼泽湿地，在巧家县，极为稀有。
老人接着说，在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巧家县兴起筑水库、修渠堰的运动。多数都没有成功。到了八几年(1980年代)，他胡家大哥在县城政府做事，叔叔又是村长。于是，他爷爷就带着28户村民，用手推车拉土筑坝，两道坝，成了连着的两个海子。土不够，特别向杨家地村买地取土。还指明，挖土遗下的凹地。记得，当时很困难，贷款，好像小工费都没有付清楚。筑坝以后，养鱼。收益很不错。随后，逐渐租给其他人养鱼。目前，依然有人捞鱼。今年，不久前，连续4个晚上，开着小船，捞起的鱼，有几百斤。
老农胡发荣与保护所所长，初识如故交
“小时候，就看见雁鹅在海子里歇”，老人的这一句话，证实了这里的黑颈鹤，不是大桥黑颈鹤飞过来“进餐”那么简单。1990-2010年代，十多年间，云南的学术界和政府，都特别重视越冬黑颈鹤保护，有黑颈鹤越冬的地方，多建立了保护区。巧家县2007年发文，正式建立“巧家马树湿地县级自然保护区”，保护范围是孔家营水库和我们面前的这块湿地。保护总面积403公顷，保护对象是黑颈鹤及湿地生态系统（巧政复[2007]2号文件）。孔家营水库，在东边约10公里处，1964年建成，库容300万立方米，库内养鱼，灌溉面积5000亩，到1990年，实际灌溉仅600亩。到了2014年，马树湿地被确定为云南第二批省级重要湿地之一（云政发[2014]，44号）。
三．马树的老农与黑颈鹤保护
这片湿地位于营坡村到马树镇的途中，这是胡发荣老人一家2006年迁居湿地边的主要原因。到了这里，湿地成了最好的风景，湿地里的鸟类成了最好的伙伴。于是，老人对鸟类有了更多的观察了解。黑颈鹤在哪里觅食，在哪里夜宿，他清清楚楚。
浅蓝色点的海拔高程标示了马树湿地的地形，胡发荣老人指明的黑颈鹤夜宿地(红)和觅食地(黄)
通常，每年农历的九月十几到第二年的二月二十几，都有黑颈鹤，野鸭子。黑颈鹤晚上就停留在他家对门的湿地里，浅水处，不到第一道堤坝那边。2019-2020年冬春，有黑颈鹤140多只。其他野鸭子，没有过细地数过。
谈起水鸟的保护，老人提及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马树村一位叫董发知的村民。从林业局那里领来苞谷籽，撒给黑颈鹤吃。领了多少，撒了多少，就不大清楚。在2018年云南卫视的《云上的村落》大型电视片里，有董发知一家人辛苦护鹤的身影。
守护黑颈鹤及其栖息地，多方在行动
另一件事，是外地人来看鸟照相。大概有4年了，好多人来看鸟拍鸟，有的来自四川成都。年年来，一呆，就两三个月。他们用小相机，弯着腰，朝着黑颈鹤走过去，黑颈鹤往后面退，他们就撵着过去，把黑颈鹤撵了到处飞。有的时候，拍鸟的人到他家里，爬到屋顶上，架着照相机拍黑颈鹤。
老人说，撵黑颈鹤是不对的，但是，农民没有权利管，只好干瞪眼看着。在会泽大桥保护所，我佩戴的“护鹤科考志愿者”胸牌，还挂在我脖子上。老人又说，有你们的这种牌子，说话就硬气了。我即刻摘下胸牌，恭敬地递给他。补充说，面前这位小姑娘，是所长，记下电话，有人再撵黑颈鹤，就电话举报，20分钟就会有人赶来处理。老人高兴得合不拢嘴，郑重地接了两个胸牌。“好了，好了，有人撑腰，就敢管了！”
盛夏的烈日，是那样炎热。我仿佛看见，冰天雪地的严酷冬季，在兴高采烈地撵着黑颈鹤拍照的爱鸟人士旁边，束手无策痛苦不堪的老人；我仿佛看见，冰天雪地的严酷冬季，威风凛凛的老人，手里举着这“护鹤科考志愿者”胸牌，怒斥那些撵着黑颈鹤照相的外来人！
就要离开了，我们互相留下电话，相约冬天再见面。
已经离开了，就在第一道堤坝处。竖立着巨大醒目宣传牌，牌子上的大字富有诗意，曰“禁止游泳烧烤，严禁钓鱼捕鸟”；牌子下的平地上，歌舞升平，羊肉飘香。我，不得不停了下来！
2020年6月24日，端午节前夜
以上，得到阿拉善SEE任鸟飞民间网络项目(编号：RNF2019057）支持。
有禁不止，黑颈鹤及其栖息地，遭罪，再遭罪
【昭通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协会第三届理事会主席牟延安2020-07-04与吴兆录教授所发信息】
感谢老师精心调研所写的文章，各种数据非常准确，学习了！就是有几点可能董发知老人没有给您汇报。巧家马树保护小区是由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协会在市政协会上提出倡议后得到昭通市人民政府的批准成立的，另外马树和孔家营我们协会在2004年就聘请护鹤员，其中董发知就是马树大海子湿地的护鹤员。由于协会没有经济收入，所以每年只能给护鹤员每人600元的薄酬及每处每年800元的鹤粮款，至今没有间断过。2015年年初在对马树湿地发放护鹤费鹤粮款以及开展鹤情调研过程中发现马树湿地的水资源被人为污染后，每年“两会”都向昭通市有关委办局提出加强保护，改善马树湿地之事。直到去年巧家县林草局作了答复，并由当地森林公安、马树镇政府和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协会联合颁发了马树湿地黑颈鹤义务劝导证，发给相关人员，以便他们对到湿地游玩不文明的游客进行劝导。如有机会能和老师一起对昭通的生态保护尽一点力感到非常荣幸，希望老师能对黑颈鹤保护志愿者协会开展的工作给予更多的意见建议，非常感谢！
《中国科学报》 2020-07-02 第8版“博客”栏目原版链接地址：
